“去过一次,如果那个地方不方便,以后就绕过它,不敢再去了。”柯水昌是一名残障人士,坐在轮椅上,时间长了,他的腿脚会不自觉抖动。
在上海,生活着上万名依靠轮椅出行的人。他们很少出门,不想给别人添麻烦。不少人说,即使出门了,被人注视的目光,也会令他们感觉不自在。
但他们和普通人一样,生活需要柴米油盐。
2016年12月,澎湃新闻曾跟访多名“轮友”,发现上海无障碍设施建设总体不错,但在管理上“还差一口气”。
一年多过去了,他们车轮下的路,还有障碍吗?2018年1月,记者再次跟随他们的“脚步”,去丈量那最后一公里的精度。
自在
柯水昌在路口。本文图片 见习记者 杨帆
浦东新区张杨路上,高楼林立,抬头就能看见东方明珠,每到岁末,街上、商场里的灯能亮一整晚。
柯水昌的维修店,就隐没在这高楼里。七年前,一场车祸令柯水昌高位截瘫。他努力重拾生活的信心,经营起修手机的小生意,自力更生。为了方便,他把家安顿在了店铺隔壁。修手机需要安静,他经常埋头就是一天。
在变故发生之前,他爱骑车,爱旅行,觉得自己干什么都行。而坐上轮椅后,柯水昌没想到,一个台阶就能击垮自己。受伤后,他没再出过远门,生活变成两点一线,连去人民广场看一场电影,四站地铁的路,他也觉得“太远了”。
1月8日,上海,气温骤降。就在前一天,上海中心气象台发布了今冬首个寒潮预警。
妻子李静帮柯水昌穿上了最厚的羽绒服,戴上特制的厚手套。在妻子的鼓励上,柯水昌准备出门。上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,柯水昌已经记不清了,只记得大抵是天热的时候,还穿着短袖。
银行工作人员为柯水昌准备了无障碍斜坡板。
冬日街头,行人的脚步匆匆。下午1点10分,柯水昌到了张杨路一家银行网点,他此行的目的地。在按铃呼叫帮助后,一名保安从门后拿出一块斜坡板,搭在门前的阶梯上,随后与另一名工作人员帮助柯水昌“划”上了台阶。
“我以为今天还是要麻烦更多的人帮我,结果我自己划上来了。这个银行有斜坡板,是惊喜。”办完事从银行出来,柯水昌笑了,他感觉自在。
他已经两年没有进银行了。
两年前他来过这里,当时是4名工作人员抬的轮椅。他坐在轮椅上,把手握紧,被人抬进去,心里觉得“无所适从”。
一块无障碍斜坡板,让柯水昌对出门多了份勇气。在银行办完事后,他没有像以往一样着急回家。难得出来一次,他沿着张杨路,慢慢“划”着他的轮椅,享受这久违的时光。
到了浦东南路,路口有一座过街天桥。他的记忆里,天桥下的无障碍电梯多数关闭。按下按钮,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,他愣了一会儿,喃喃自语:“这个电梯竟然开着”,说着咧嘴笑了。
在家门口来回“走”了一遍,柯水昌感觉自己浑身都暖和了。
在与无障碍打交道近20年的祝长康眼里,上海的无障碍设施建设是值得肯定的。祝长康是上海无障碍环境建设专家组组长,他告诉记者,早在2004年,上海就被国家五部委评为“全国无障碍设施建设示范城市”,当时,全国只有十二个城市获得此称号。随着国家标准《无障碍设施施工验收及维护规范》《无障碍设计规范》相继发布,上海的无障碍建设率一直在提升。
根据上海市住建委的最新统计,新建、扩建、改建的各类政府对外服务窗口、轨道交通站点、公园绿地、室外公共厕所、医疗康复、体育文化、商业服务建筑等公共建筑无障碍设施建设率已经达到100%;已建各类公共建筑、居住小区等的无障碍设施改造率也达到国家标准要求。
障碍
到2018年,46岁的孔路明已经依靠轮椅出行22年。他说,自己的轮椅“技巧”练得不错,出门遇到一点坑坑洼洼,轮椅车也不会被卡住。
孔路明的家在上海闵行区春申路,小区是九十年代的老公房。每到下午,小区里的幼儿园门前会聚满等候接孩子的家长,这是最热闹的时候。
他见过更热闹的地方,年轻时他在黄浦区老西门附近上班,做钟表业务员,那里是上海市中心,客人络绎不绝。
近几年,他学会了网购,还开了一家网店卖残疾人辅助器具,能挣点生活费。可有些生活用品,他还是需要出门去买。
1月9日,吃好午饭,孔路明想去趟超市。房间的阳台上,堆放着轮椅器材,还有等待发货的快递盒。出门前,他接了好几个电话,边回答别人的咨询问题,边确认地址。
超市离家有两三公里远,孔路明给轮椅车装上了电动车头。
他一路“开”过去,人行道有台阶上不去,走在非机动车道上,身边的电动车时常请他“让一让”。十字路口,他盯着红绿灯,跟柯水昌一样,曾经因为动作慢,信号灯时间短,他被“留”在马路中间,进退两难。
孔路明在超市内准备购物,和去年一样他无法到达2楼。
到达位于春申路莲花南路路口附近的大润发超市楼下,孔路明的脸已被冷风吹得通红。他要买的生活用品、超市的收银台都在二楼。他还是先来到了无障碍电梯,进去以后,他习惯性地“哒哒哒”按2的按钮,“这个2字还是没反应”。他不死心,重新上到三楼,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,超市的工作人员也无奈,告诉他无障碍电梯不能在二楼停靠。
一年前,甚至几个月前,他都来过这家超市。一切,老样子。“平时我母亲就是来这个超市买东西,家人年纪也大了,日后如果他们生病了,需要我照顾,我只能去更远的地方(买)。”
从超市出来,孔路明有些失望。
回家的路上,为了给轮椅车省电,他到莘庄地铁站乘地铁。一年前还在施工的南广场入口,如今已经有了无障碍通道和升降梯。一名工作人员在视频监控里发现了他,立即推着他上了手扶电梯,用大腿顶住后半边轮椅。
地铁站工作人员将孔路明人工推上手扶电梯。
为什么不用无障碍升降梯?“升降梯可以用,但是速度慢,使用起来也不太方便,我宁愿人工帮忙推上去。”时隔一年,这名工作人员还记得孔路明,“去年他来过,也是我推他上去的。”
地铁到站锦江乐园站,出站后孔路明试图打车。路上经过的出租车大多不停,有司机停下车,摇下车窗看到他的轮椅车之后,又冲他摆摆手,开走。
在地铁站工作人员的帮助下,孔路明正在使用无障碍升降梯。
轮椅车的电动车头,可以解决他的“最后一公里”,同时也带来尴尬。他说,因为上海的公交车没有无障碍设施,所以他通常都选择地铁出行,而从家往返地铁站,如果单纯依靠手划轮椅,体力会严重不支。但装了车头,部分地铁站会拒绝他们驶入,同时,打车被拒绝的几率也高了。
时间接近傍晚,他不想等了,决定“开”回去。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晚高峰的车流中,高架边锦江乐园里的摩天轮慢慢变亮。回到家,母亲的饭菜已经做好,但因为回来晚了,他顾不上吃晚饭,钻进了自己的房间,看着电脑上弹出的消息,生怕错过生意。
障碍同样围绕在柯水昌身旁。银行距离他的家不远,三四百米,不过一个往返,他需要“划”近30分钟。
以前,生意好的时候,柯水昌时常需要去更远的地方,过街去采购配件。无障碍电梯不开时,他上不了天桥,只能从地面“划”着轮椅过马路,而地面全是机动车道。
有时,他选择“铤而走险”。
李静担心过无数次,尤其在晚上,后来,李静再也不敢让他独自过街。“我看到他一个人在路口,车来车往,如果他动作稍微慢了一点,就很危险。”李静说,这些年,自己成了丈夫的“腿”,需要跑的地方都由她去,因为丈夫出门,多少还是会遇到不方便。
柯水昌办公室楼下的无障碍通道被堵塞。
刚搬到张杨路时,门口的无障碍通道比较陡,柯水昌还在自家楼下摔过几跤。为了这事儿,李静和小区居委,街道没少沟通。
2018年,重新按照标准配置的无障碍通道即将竣工,李静总算松了口气。但“堵塞”无障碍通道口的事情,却又时有发生。让她欣慰的是,小区保安如今看到有外卖或快递车辆停在通道口,都会马上提醒,“这是无障碍通道,不能堵住”。
期待
包佳玲在广场给鸽子喂食。
包佳玲也会遇到装了电动车头的尴尬,一些公园和地铁站不让她驶入,她偶尔会“卖卖萌”,有时就手“划”一段轮椅,累了再开一段。
不过,比起物理上的距离,她更渴求心理上的接纳。
28岁的包佳玲和轮椅的交集已有17年。11岁时,因为生病,还在上小学的她便坐上了轮椅。此后长达十年的时间,她没怎么出过门,不想出门,只有逢年过节,父亲会背着她下楼,见见亲朋好友。
最近两年,她开始爱出门,爱看电影,和朋友聚会。她期待有一张完备的无障碍地图,哪里能去,她可以提前准备,一目了然,“就像哪里有wifi,很多公共场所都会标出来。”她说,现在,上海哪些地方有无障碍设施,她都是依靠经验主义。“新衡山电影院,大光明电影院,上海博物馆……”包佳玲能说出很多去过的地方,她通过实地“考察”,不断拓宽自己的空间。在出门的路上,她似乎找回了11岁的感觉。
包佳玲在地铁上。
“每次出行,愿意帮忙的热心人很多,但我很不好意思。”她把这种感受,称作暖心的忧伤。她去过日本,在她眼里,上海的无障碍硬件设施和国外没多大区别,“可能社会对残障人群的接纳程度更高,不会有人一回头二回头”。
1月16日,寒潮离开了上海,天气放晴。下午,包佳玲和朋友约好看电影,电影是正在热映的《勇敢者游戏》。她背着小包,围着白色的毛织围巾,坐着去年换的新轮椅车,红色的。她喜欢红色。看完电影,她回家继续看书,今年她在自考本科。“给自己三年的时间,希望能考上。”
“其实很多地方我们是可以去的,一定要出来,多看看大自然,看看这个城市。” 她说,碰到上不去的地方也曾失望过,但生活在继续。她觉得,那个击垮人的“台阶”,有时是在心里。
“最后一公里”的困难
数据统计显示,行动不便的特殊人群占比,在不断扩大。目前,上海有残疾人90多万,同时,随着老龄化程度不断加深,至2016年底,上海户籍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约为457万。
祝长康亲自做过观察。许多高层建筑楼下均有台阶,搬运货物的工人,推着婴儿车的老人,都需要使用无障碍通道。地铁站的无障碍电梯,拉着行李箱的人使用居多,许多无障碍设施的标识上也写着“老弱病残孕优先使用”。
“无障碍不仅供残疾人,是老人,全体社会成员都受益。”祝长康称,这样的感受,在他心里越来越强烈。
1999年,他刚被单位(上海市市政规划研究院)分配到无障碍建设,年幼的女儿会问他无障碍究竟是做什么用的。身边的朋友也会和他说,无障碍使用率不高,会不会“浪费”?
“我就问他们,灭火器要设置吗?能撤销吗?无障碍也是一样,国家法律规定要设置的。使用不使用是权利,设不设置是责任。”他的语气柔和中不乏坚定,“设施好了,(残障人士)自然会出门,出门多了,设施会发展得更好。”祝长康觉得,无障碍还要再多一点爱,它是城市的温度。
过去的一年,上海有更多行业、企业在逐渐走近无障碍。
2017年,上海市残联与银行系统合作,在全市建设了四个银行无障碍示范网点,个别网点“牺牲”了机动车停车位,造好了无障碍坡道。国庆前夕,上海强生出租推出100辆7座出租车,主要服务人群为家庭型乘客、特殊人群以及残障人士。
多年的建设工作,祝长康看到无障碍的发展,也体会到管理中的困难。
最关键的是,“立法落后了”。
目前,上海只在2003年出台《上海市无障碍设施建设和使用管理办法》, 2012年国家颁布了《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》后,北京,深圳都已经制定了当地的法规。
从名称看,无障碍设施已经变成了无障碍环境。无障碍环境包括无障碍设施、信息无障碍、无障碍社区服务三个方面。
祝长康透露,目前关于上海无障碍设施管理办法的修订工作已经做好了,正在等“排队”进入立法程序。“上位法还是比较宏观,管理的细节可以在地方法规细化下来,明确管理主体。”
而在具体操作层面,祝长康认为,无障碍的“障碍”在于牵涉到各个条线、各个条块,又牵涉到城市道路和公共建筑,要系统化有一定的难度。“比如工程验收只针对政府投资的工程,民营企业自己出资建房子的,是备案制,会有所遗漏。既有建筑的改造,也需要因地制宜,不能牺牲公共环境,或者影响到正常人群的需要。”无障碍设施的维护管理牵涉到一个机制——监督、管理、维护或整改,如果能建立一个落实无障碍设施主体的领导联系机制,这样下达落实指令就会更快速通畅。此外,他认为,各行业协会可以建立监督机制,将行业内建筑无障碍设施维护、管理纳入考评。 |